我自南来

诈尸型更新选手,绝望的文盲,被屏蔽一生的流浪者。

【云尘之契·渡凤除夕30h】17:00《结网缠丝》

一个骗了又骗的故事。完整版见36雨

“是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是哦,凤舞。”

“吾虽利用你,但吾从未骗过你。”

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出不加掩饰的残忍真相。声声肯定的回答,句句轻浮的说辞,如同千万记重锤,砸得凤舞迟心头七零八落,血肉模糊。

“想杀吾,便来吾虚尘之境吧。吾等你啊!吾的凤舞。”

凤舞迟血染的双眸紧盯着那抹飘然而去的悠哉身影,握住刀柄的手颤抖不止,在心中划下泣血的誓言,“我会亲手杀了你,一渡微尘。”

飘离的白色身影转瞬隐没于寰界之中,凤舞迟无言地收起风华刹那,望着手中的玉铃杖,紧随其后的脚步蓦然停下,他决意先回转玉龙居查看玉龙隐士的状况,再告知正道众人关于一渡微尘之事。

回转途中,但见大地满目疮痍,处处断壁残垣,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。凤舞迟暗自心惊,心中焦急愈甚,不由得加快了前往玉龙居的脚步。

越靠近玉龙居,越觉得惶惶不安,等他终于赶到时,却惊见玉龙居已成为一片废墟。凤舞迟只觉全身血液都从体内流走,他越过废墟慌乱地喊道:“玉龙隐士、寄尘寰,你们在吗?回答我。”

静、死寂,连风都拒绝传递消息。

一连喊了数声皆无人应,心内便已有了那个最不愿意面对的答案。

早在与一渡微尘对峙,玉铃杖被托付给自己之时,凤舞迟便有了不详的预感,只是彼时他不愿意再让一渡微尘看出自己的软弱,才强压下了这股不安。眼下玉龙居的惨况,让他不得不正视玉龙隐士和寄尘寰已遭不测的现实。

凤舞迟茫然地站立了一会儿,蹲下身去,开始徒劳无功地翻找着眼前这片断壁颓垣。

双手翻找得血肉模糊,最终只从废墟中扒拉出写有“玉龙居”三个大字的残片。凤舞迟颤抖地抚摸着三块支离破碎的石片,勉强将它们拼在一起,放回它本来的位置。

泪簌簌落下,“啪答、啪答”溅在石碑上,徒留下一抹微不足道的痕迹。正当凤舞迟擦干眼泪,准备进一步动作时,脚下却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,刚拼好的石碑轰然碎裂,滚入地缝之中,终不能再相见。

凤舞迟勉强站稳了身形,甫抬眼,赫然见到寰界裂缝已扩散至此地。见此状况,他向着寰界边缘连发数道气劲,欲阻止裂缝扩张,所发之气却宛如泥牛入海,了无痕迹。

无奈之下,凤舞迟只得暂时抽身而退。他背上风华刹那,怀抱玉铃杖,飞身朝着记忆中仅存的熟悉所在而去。

古云庄早已人事皆非,如今唯一熟悉的地方竟只剩下父亲那方冰冷的坟茔。凤舞迟一路颠颠倒倒,直至太古云墓前。

神州沦陷,一渡微尘的背叛,玉龙隐士与寄尘寰的身亡……一连串地打击让凤舞迟终于支撑不住,颓然跪倒在父亲墓前。

去夕荒坟茔,今来草青青。千古伤心人,苦雨不堪听。

天空浓云密布,瞬尔便落下雨来,最初只是一滴滴、一串串的落下,不一会儿便如洪流,滚滚而下,尽数砸向跪在地上的人儿。

饶是如此,凤舞迟也不曾移动分毫。

“父亲,我又让你失望了吧?是我错了,我害了你、害了苦境,我……”我字尚含在唇齿间,压抑许久的情绪悉数爆发,他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,以头抢地,血流了一地也似毫无知觉。泪水、血水、雨水交缠在一处,浸透了墓前的那一方土地。

他有千百般委屈和痛苦想对父亲说,张了张口却无不知从何说起,最终,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句:“父亲,请再相信我一次,我一定会杀尽六蚀玄曜之人,为天下人讨个公道。”

时间一点一滴过去,更兼风催雨,少年人单薄的身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,眼前的景物与情绪逐渐抽离,脑海中茫茫一片。雨中似乎有人撑伞急步而来,大雨掩去了脚步声,凤舞迟缓缓倒落尘土,合眼之前他恍惚瞥见了一双青色的鞋尖驻足在面前。

凤舞迟再睁眼时,已置身于一处陌生的所在,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。

“呼!谢天谢地,凤舞你终于醒了。你都昏迷一天一夜,可担心死我了!”曲飞英手中端着一碗药,见凤舞迟醒来,长舒了一口气,伸手摸了摸他的脸,“还好已经退烧了,来,快将这碗药喝了。”曲飞英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药汤,扶他坐起身。

凤舞迟看着眼前之人,恍惚生出隔世之感,霎时便红了眼眶。他接过药,哽咽地道了声谢,“谢谢你,飞英。能再见到你我真欢喜。”

曲飞英看着他这般模样,心中亦是感慨万千。若非昨日自己去给庄主扫墓,也不会碰上满身血污、昏倒在庄主墓前的凤舞迟。想不到才短短数月光景,这只小凤凰竟成了如今这般落魄的模样。

思及此,曲飞英不禁流下两行泪来。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重,曲飞英连忙别过脸去拭干眼泪,冲着凤舞迟笑了笑,“是啊!现在世道不太平,退隐至今能再见故人,真是再好不过了。但是你怎么会昏倒在庄主墓前,一渡微尘呢?他怎么没有陪着你?”

凤舞迟听到“一渡微尘”这四个字,身体蓦然一僵,一失手,不慎将药碗打翻在地。

“一渡微尘他……欺骗了我,也欺骗了所有人。”

沉默半晌,凤舞迟艰难地开口说道,“他的真实身份是六蚀玄曜的领导之一,生之蚀——天同,玄曜。”

“什么?怎会如此?那你……”曲飞英被凤舞迟的言语震惊到连退数步。

“哈哈哈哈哈!”凤舞迟抱着头,惨笑连连,“都怪我,都怪我轻信于他,连累玉龙惨死,害的苦境裂变,无数人家破人亡,飞英我真是罪无可赦,呜。”

凄凉的笑声化作痛苦的悲鸣回荡在曲飞英耳畔,扎了根刺痛了心。当听到玉龙身亡的消息,曲飞英更加愕然,在这一连串信息的冲击下,曲飞英也显得手足无措。

好在她很快便镇定下来,整理好心情走回床边,拍了拍凤舞迟的肩膀,柔声安慰道:“凤舞这并不是你的错,谁也不知道一渡微尘竟然这么会伪装自己,至于玉龙隐士,我相信他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如今的模样。凤舞你该振作起来,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做。”

凤舞迟闻言,抬起头说,“是了,我确实不该再颓废下去。”他迅速擦去眼泪,收敛住心神,眼神坚定地看向曲飞英,“接下来……飞英我有几件事想请你帮忙。”

“尽管开口,我一定尽力而为。”

凤舞迟环顾四周,目光停留在玉铃杖上,他翻身下床,拿起玉铃杖递给曲飞英,“第一,我希望你能帮我暂时保管这柄玉铃杖;第二,希望你找到正道众人,告知他们一渡微尘的真实身份以及玉龙隐士身亡的消息,让众人有所防备。”

“好,那你呢?”曲飞英接过玉铃杖,关切地问道。

“我要前往虚尘之境,亲手杀了一渡微尘,但现下我的实力远不如他,去了恐遭不测,若我不幸身亡,便劳烦你将此杖交予挹天愈。”

“我明白了,你打算何时动身?”

“现在。”

曲飞英指了指凤舞迟头上贴着的药膏,“现在?可是你的伤还没好,是不是先养好伤再去?”

“无妨,我感觉已无大碍。何况早一日找到一渡微尘,早一日了结他,才能早日结束这场祸延苦境的大灾难。”凤舞迟攥紧拳头复又松开,郑重地向曲飞英道别,“飞英,多谢你的照顾,还望你珍重,再会!”

“你也保重,一定要活着回来。”曲飞英冲凤舞迟挥了挥手,目送他远去。

“我,会的。”凤舞迟小声说着,踏出门外,头也不回地朝着充满未知的虚尘之境走去。

进入虚尘之境之前,凤舞迟有过无数对此境界的想象,总不过是将此境想象得如地狱般可怕,但当他实实在在踏入时却不免心生疑惑。

眼中所见既无景致也无人烟,只有一片纯粹的白。凤舞迟身陷其中只觉目眩神摇,心烦意乱,仿佛那人将他紧紧包围,生不出半点空隙。他手持凤华刹那,警惕地注视着四周,继续前行寻找前路。

不知走了多久,眼前白雾仍未散去,凤舞迟不禁心生恼怒,欲劈开这片浓厚的白,凤华感应到主人不平心绪,立时出鞘。

“呼,呼……”

凤舞迟将凤华刹那挥舞到极致,终于将这浓白劈开,现出一片蔓延四散的凤凰花海,火红入云,燃烧天地。见此景色,凤舞迟脸上浮现出惊叹的神情,但眼下显然不是赏景的时机,他当机立断,朝着花海深处走去。

走不多时,便见一木屋隐入花海之中,凤舞迟踌躇片刻,朝着木屋走去。

他驻足在木屋前,看着紧闭的大门,稍加思索后,敲了敲门。

“请问,有人在吗?”

一连敲了三次,似乎内中无人,就在凤舞迟准备离开时,“吱呀”一声,木门被拉开了一道缝。

“小哥哥,你找谁呀?”一颗秀气的小脑袋从木门后面探了出来。

“我找一个叫一渡微尘的人,请问你认识吗?”见有人应声,凤舞迟说出了来意,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小女孩后,不由得后悔问得太冲动。

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后,小女孩“啪”的一声关上了木门。

凤舞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等了一会见无人理会,正欲离开,却听得一道刻入骨髓的熟悉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“这位小朋友,请问你站在我家门口有何贵干呢?”

凤舞迟闻听此声,顿时浑身发冷、寒毛倒竖,不及细思回身刺向来人,在看清楚来人的形貌后,又急忙撤回刀势。饶是如此,张狂的刀气依旧割破了那人的衣裳,以及折断了附近的数十株凤凰花。

凤舞迟满脸歉意地看着眼前之人,作揖赔礼道:“实在抱歉,这位大哥,只因你的声音与我寻找之人一模一样,我一时心急失了分寸,还请见谅。”说罢,从怀中寻出一锭银子,捧到来人面前,“这是一两银,权当划破衣服与折花的赔礼,望大哥笑纳。”

来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凤舞迟,将他的端着银锭的手推了回去,“原来如此。银子就不必了,这身衣服和这些花也不值几个钱。只是此地难寻,相逢即是有缘,即使寻人也不急于一时,不如先去寒舍休憩一番,再走不迟。”

“可是,这……”凤舞迟显得有些犹豫,一方面他不想再耽误寻人的时间,另一方面又不愿放弃眼前可能的线索,正摇摆不定时,身后的木门“吱啦”一声被打开,从内中奔出一个约莫5、6岁的小女孩。

“爹爹,你终于回来了。”小女孩躲到男人身后小声说道,“这个小哥哥说他要找一个叫一渡微尘的人喔。”

“哦,你要找界主?”男人摸了摸女孩的发顶,转头看向凤舞迟。

凤舞迟刻意忽视掉眼前人与一渡微尘一模一样的声音,听见男人认识一渡微尘,神情顿时变得十分激动,上前几步抓住男人的衣袖,“一渡微尘,界主?你知道他人在哪吗?”

“你……”男人低头看向凤舞迟抓在袖子上的手。

“抱歉,是我太心急了。”凤舞迟松开了手,心下为自己的冲动与失态懊悔不已。

“哈!无妨。界主在哪不好说,但我知道他住哪,不过眼下天色已晚,还是先入屋再谈吧!”男人略一沉吟,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
凤舞迟不再犹豫,跟随男人与小女孩进入了屋内。

木屋内的空间并不算大,却收拾的一尘不染,不知怎的,凤舞迟甫一进入,心内就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

“寒舍简陋,望小友勿弃嫌,请坐。”男人客气地邀请凤舞迟入了座。

“多谢。”凤舞迟压下难解的心绪,落了座。

“凤儿,去给客人倒杯茶来。”男人吩咐女儿道。

“是,爹爹。”

被换做凤儿的小女孩正欲离开,凤舞迟急忙出言阻止,“不必如此,在下不请自来已是打扰,怎好再麻烦。” 

“一杯薄茶而已,不妨事,凤儿你去吧!”

凤儿点点头,蹦蹦跳跳地奔向厨房。

男人在凤舞迟身旁坐下,满脸和善地询问道,“不知小友怎么称呼?找界主何事呢?”

“在下云渺不弃凤舞迟,找一渡微尘是…是为了一些旧怨。请问大哥如何称呼?为何会住在这虚尘之界里?”凤舞迟隐去所有细节,如是说道。

“哦,原来如此。鄙姓陈,字彦白,你可以称呼我为陈大哥。”

正说着,凤儿端过来两杯烧好的茶水,递给凤舞迟和陈彦白,“哥哥、爹爹,请喝茶。”

“谢谢你,小朋友。”凤舞迟接过热茶,道了声谢。

“诺,这是我的女儿忆凤,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,就说来话长了。”陈彦白摩挲着洁白的茶杯,啜饮了一口,慢慢说着,“你看外头时候也不早了,这样吧凤舞,不如今晚你就在这住一晚,明早再去找人如何?” 

“这,不妥,太打扰了,何况我……”

话未说完,站在一旁的忆凤冲着陈彦白喊了起来:“爹爹,凤儿肚子好饿哦~”

“哎呀,瞧我这记性,光顾着说话,忘了要吃饭了。凤舞应该也饿了吧?凤儿你陪凤舞哥哥坐坐,爹爹去做个饭就来。”说完,也不待凤舞迟回应,起身去往厨房。

“哎,陈……”凤舞迟张着嘴,硬生生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。屋内气氛顿时陷入尴尬,凤舞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女孩相处,索性埋着头,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。

忆凤却显得很活泼,她坐在凤舞迟对面,双手撑着下巴,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凤舞迟,左看右瞧。

许是感受到忆凤热切的目光,凤舞迟脸上爬上一层薄红,他抬起头对着忆凤赧然一笑,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向四周。

屋内陈设简单精巧,右侧墙壁上一幅女子的小像吸引了凤舞迟的注意,画上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,只是神情看上去略带哀伤,小像右下角题着两行小字,“亡妻慕凤容像,夫陈彦白绘,辛丑年七月廿二日。”

“难怪只见到父女二人,原来女主人已经……”凤舞迟凝望着那幅画像,神情颇怀感伤。

粗看之下,这名女子的容貌似乎有点眼熟,似乎在哪见过,但由于距离有点远,凤舞迟看得并不十分真切,正当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之时,忆凤突然笑眯眯地开口道:“凤舞哥哥,你长得好好看哦!像我娘一样好看呢。”

凤舞迟闻言一怔,嘴里嘀咕起这句“像我娘一样好看。”是了,无怪乎自己觉得熟悉,原来这女子的样貌竟与自己肖似,凤舞迟不禁眉头微皱,兀自沉思起来。

就在凤舞迟沉浸在这怪异的氛围之时,空中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。陈彦白端着刚做好的饭菜走到客桌前,招呼凤舞迟和忆凤过去吃饭。

“好耶!”忆凤欢呼雀跃地跳下座椅,拉了拉凤舞迟的衣袖,打断了他的臆想,“凤舞哥哥,吃饭了奥~”

凤舞迟回过神来,“嗯”了一声,跟着忆凤走了过去。

三人落了座,陈彦白热情地给凤舞迟夹着菜,一边吃饭一边诉说起这里的一切。

原来陈彦白一家人原本住在苦境的一处山脚下,以采果挖药为生,生活虽清苦,夫妻二人却十分恩爱,日子过得倒也甜蜜。

大约数年前苦境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,陈彦白的家一夕遭毁,夫人慕凤为了保护襁褓中的女儿不幸丧了性命,悲痛欲绝的陈彦白便带着女儿离开了伤心地,迁移到了这片空旷无人的地方,盖起这座木屋。因妻子生前极爱凤凰花,陈彦白便在房屋周围遍植此花,聊作纪念。

再后来六蚀玄曜裂变神州,划分各自势力范围,陈彦白所处的这片地方恰巧被笼罩在一渡微尘管辖的虚尘之境内,他并未见过一渡微尘本人,只是去市集时,听到人们谈论过这位神秘莫测的界主。

凤舞迟一面听,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对父女,“陈彦白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,长相周正平凡,看不出易容的痕迹,也不会武功。忆凤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,至于慕凤……”想到此处,凤舞迟不免走了神。

似乎看出凤舞迟的心不在焉,陈彦白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,问道:“凤舞,在想什么?是不是我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?”

凤舞迟被陈彦白的举动打断了迷思,眼中所见这张平平无奇的脸,竟然渐渐地和记忆中那张倾倒众生的脸重叠在了一起,纵使二人除了声音,没有半点相似之处,他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
“罢了,肯定是是因为没有见到人,才会开始胡思乱想。”凤舞迟揉揉眼睛,决意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。

他摇了摇头,略带歉意地看向陈彦白,“抱歉,陈大哥,我又失态了。”

“不碍事,凤舞来尝尝我自个酿的酒。”陈彦白坦然一笑,递给他一碗莹白如玉的酒,自己也端起一碗。

凤舞迟平日极少饮酒,今日见这碗酒色泽莹润,与寻常所见大不相同,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奇,他道了谢,接过酒碗靠近鼻底闻了闻,一股委婉细腻的香气瞬间钻入鼻腔,沁人心脾。

“我先干了,凤舞你随意。”

陈彦白举起酒碗与他碰了碰,将碗中酒一饮而尽,凤舞迟不疑有他,仰头喝了下去。

“咳、咳、咳……”

甘冽的美酒隐隐伴随着某种难以察觉的活物,齐齐冲入喉头,辣得凤舞迟一阵咳嗽,脸颊也涌上些许红。

“哈哈哈,凤舞可是平日里没有喝过酒?酒可是个好东西哦~”看见凤舞迟这般模样,陈彦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
“喝,喝过的。父亲在世时,偶尔和我浅酌两杯,父亲辞世后,我便再没饮过酒。”

杯酒下肚,凤舞迟觉得脑袋有点沉,没由来地又想起了父亲,神色顿时暗了下去。

“抱歉,凤舞,让你想起了伤心事。”陈彦白收敛住笑容,小心翼翼地道着歉。

“无妨,都过去了。”凤舞迟咬着唇,低声说道,“我一定会为父亲报仇。”

“对了,陈大哥,一渡微尘他住在哪呢?” 

“听人说界主住在离此百公里外的荒雪原云天岭最高峰浮云顶上。那地方终年雪绕风环,环境恶劣罕有人去,我曾经去那一带采过药,所以比较熟悉。待会吃完饭,我画一幅路观图给你。”

“多谢陈大哥,有劳了。”有了一渡微尘确切的消息,凤舞迟这才安下心来。

“好说。来,陪陈大哥再喝几口。”陈彦白又为他倒上一碗。

凤舞迟不再迟疑,又喝了一碗,脸愈发地红了,好在不至于醉倒。

吃过晚饭,凤舞迟焦急地等待着陈彦白的路观图,陈彦白却显得并不着急,只道天色太晚,他又喝了酒,此去路途遥远,力劝凤舞迟留宿一晚。

然而凤舞迟得了一渡微尘的消息,恨不得立刻飞身前去,手刃仇人,又言忆凤是女孩儿,留宿在此多有不便。

一者要走一者要留,僵持不下时,忆凤走到凤舞迟身边,勾住他的袖子,仰着头望着他:“凤舞哥哥,你就留一晚好不好嘛?爹爹说,晚上外面会有吃人的大妖怪,凤儿害怕凤舞哥哥被妖怪抓走。”

凤舞迟听着小女孩天真的话语,简直哭笑不得,心口却泛起一丝感动,终于还是软了心,答应借住一晚。

忆凤听见他答应留下,开心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。

“好了,凤儿你先陪凤舞哥哥待会,爹爹去给哥哥画路观图。”陈彦白叮嘱了忆凤一句,朝着书房走去。

忆凤牵着凤舞迟的衣角来到母亲的遗像前,指着遗像问他,“凤舞哥哥,你看这是我的娘亲,是不是很漂亮?”

凤舞迟这才看清楚画中人的相貌,离得远看时,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似,走近看却全然不同,果然是自己看走眼了。

“是啊,你的娘亲很漂亮。”凤舞迟舒了口气,点头称赞。

驻足观摩了一会,陈彦白拿着画好的路观图走到凤舞池身后,见他正在专注看画像,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哎,凤舞,我的亡妻……”

凤舞迟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,忙收回目光,歉然一笑,“抱歉,陈大哥,我……”

陈彦白摆摆手打断他,“哈,不妨事,我的妻子如果泉下有知,一定也会欢喜有小朋友赞美她。好了,先不说这个,”陈彦白拿起手中的路观图递给他,“这是画好的路观图,你先看看。”

陈彦白又偏过头,对忆凤说道,“时候也不早了,凤儿你该去歇息了。” 

“好的,爹爹、凤舞哥哥晚安。”忆凤乖巧地点点头,朝凤舞迟行了个礼,一蹦一跳地奔向卧房。

见女儿走了,陈彦白压低声音对凤舞说道:“凤舞,你明天还要赶路,我们也去歇息吧!”

“好。”

凤舞迟收起路观图,随着陈彦白来到另一间卧房。房中铺陈简洁,只一张床、一幅钓具和一对书桌。

进了房间,陈彦白径直走到床沿坐下,冲凤舞招了招手,“今晚就要委屈凤舞和我挤一挤,好在这床还算大,睡两个人足矣。”

凤舞迟站在门口,面露迟疑。自三岁起,他便不曾与他人睡在一起过,虽同为男子,但因一渡微尘的缘故,如今的他更不愿意与人同眠。凤舞迟攥着自己的衣角,扭捏半晌,开口道,“陈大哥,我……不惯与人同睡,今晚我睡在地上就可。”

似是看穿了凤舞迟内心的想法,陈彦白起身将他拉到床边,“哪有让客人睡地上的道理。你不必担心,我睡觉一向老实,不会妨碍到你。”

“就这样决定了,听话,我有些困了,就先睡了。”说完,也不等他回应,兀自脱了鞋,翻身上床,面朝墙壁侧躺下来,为他留出一大片空地。

片刻之后,床上传来陈彦白绵长的呼吸声,凤舞迟见他似已睡着,不再纠结,熄了灯,合衣躺在床的最外侧。

灯熄灭的刹那,在无人注意的黑暗里,陈彦白倏然睁开了双眼,眼中盛满盈盈笑意,下一瞬,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眼。

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,才沾上枕头,凤舞迟便陷入一片柔白的梦中。

梦里,他置身在一处纯白的虚空之中,一张巨大的蛛网从天而降,白色的蛛丝如同千万只触手,从四面八方向他奔涌而来,他想跑却动弹不得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蛛丝紧紧缠绕。

强烈的窒息感窜上头顶,打碎的星光在眼前旋转跳跃,聚散离合,最终幻化成一个倾城绝艳的白色身影。

那人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歪着头打量着他,吐气如兰,“久见了,吾的凤舞。”

“是你,一渡微尘!”

破碎的星光从瞳孔中散去,拼凑出眼前之人的身形,凤舞迟努力瞪大了双眼,终于将那身形看得分明。

一渡微尘笑眼盈盈地靠近他,凑到他耳边轻轻念叨,“抓到你了哦!凤舞,你该怎么逃呢?”

“你……想做什么?”

凤舞迟吞了吞口水,一阵恶寒漫过心头。经历了那样的甜蜜和背叛之后,凤舞迟对眼前的男人只剩下无尽的恨意和恐惧。

“哈,吾当然是想……”

未尽的话语吞没在凤舞迟微张的唇上,他看着一渡微尘近在咫尺的脸,脑中霎时空白一片。

趁凤舞迟晃神之时,一渡微尘灵巧的舌头撬开他的牙关,贪婪地掠夺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气息。

“呜……”

凤舞迟被一渡微尘这突来的亲吻搅得方寸大乱,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,“一渡微尘,你疯了吗?”回应他的却只有更激烈的吻。

他被亲得浑身发颤,气息紊乱,惹得身后的蛛网也随着身躯的摇晃层层摆动起来。

心一横,凤舞迟一口咬住了一渡微尘探入口腔中的舌。

“嘶……”

一渡微尘嘴角渗出一缕鲜血,吃痛般地离开了他的唇。

“凤舞,不乖的小朋友是会得到惩罚的哦~”一渡微尘噙着嘴角的血迹淡淡开口,蔚蓝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他。

凤舞迟知道一渡微尘生气了,一种名为“恐惧”的情绪在身体内滋养生长,扩散开来。

他开始剧烈地挣扎,熟料一股莫大的疼痛从心口扩散开来,冷汗顷刻如雨泼下,他垂着头看去,却原来是浮生扰贯穿了他的整个左胸。

“你永远也跑不出吾的手掌心,吾的凤舞~”耳边传来一渡微尘近乎诡魅的声音。

“啊!”

凤舞迟大叫一声,陡然睁开了眼。暗夜寂寥,只闻自己响如雷鼓的心跳声。

借着朦胧月光,他瞧见一条胳膊横挂在自己胸前。

“呼,原来是做噩梦了。”

凤舞迟捂着嘴巴,转头看向陈彦白,听见他呼吸依旧绵长,方暗自松了一口气,他轻悄悄地将陈彦白的胳膊从自己胸口推了下去,坐起身,蹑手蹑脚地走下床,又回头看了看陈彦白,确认没将他吵醒后悄悄走出了房门。

天外星子如斗,照得满室生辉。凤舞迟打定主意,决定趁夜离去。

离去之前,他先写了一封留给陈彦白的信,解释自己为何不辞而别,又将没有送出去的银子和信放在一起,作为赔礼。之后站在忆凤卧房门口,静静听了一会动静,确认忆凤并未被吵醒后,默默退出了大门。

踏着星光,凤舞迟踏上了寻找一渡微尘的路途。

待他走后,卧房内一大一小两个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,嘴角不约而同地挂上了诡异的笑容。

忆凤率先跳下床,朝着陈彦白的房间走去。每走一步,她的身量即增长一分,身上衣物亦寸寸剥落,待她走至陈彦白门前时,从内中飞出一件外裳,完美地包裹住忆凤近乎赤裸的身躯,她的脸赫然变成了十六、七岁的少女模样。

“他已经走了,戏也演完了,蛊也下了,我们什么时候出发?”少女一开口全是令人费解的字句。

“没礼貌,你应该称呼吾为主人,知道吗?风铃。”

屋内传出一阵戏谑的责问,被唤作风铃的少女倚靠在门框上,暗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讥讽道,“是,主人。那么请问我们伟大的·专骗小朋友·拉无辜侍女做苦差的界主大人什么时候启程呢?”

“哈,此言差矣。”

黑暗之中,“陈彦白”曲起手指,对着熄灭的烛台弹出一道气劲,室内顿时明亮如昼。摇曳的火光中,赫然映照出床上摆放着的那具名为“陈彦白”的尸体,此刻站在床下之人,分明才是凤舞迟苦苦寻找的一渡微尘。

一渡微尘约略活动了下筋骨,走到风铃面前,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,“吾连声音都没有改变,只不过借了一具人壳而已,可惜吾的凤舞纵使恨吾入骨,却依然选择轻信,何来欺骗一说?你说是吗?风铃~”

“也不知道是谁,差使我缩骨易容成小女孩的模样来帮着欺骗小朋友?主人说起鬼话来还真是脸不红、心不跳、气不喘,呵呵。”

风铃看着一渡微尘一脸坦然的模样,忍不住腹诽一番,只不过并不敢将这些腹诽之言宣之于口,只是不满地撇撇嘴,“是,是,界主大人是这天底下最最最善良之人,您说的都对。就不知如此良善真诚的主人,什么时候才肯放我回去呢?”

“不急,稍后即可出发。”

一模一样的声音,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,原来只是又一次的欺骗游戏。

“诺,这是那位可怜的小朋友留给你的东西。”风铃将凤舞迟留下的信和银子递与一渡微尘。

“银子你留着吧,权当赏钱。”一渡微尘只管接过信,却并未打开,他走到画像前,撤去障眼法,将那张名为“慕凤”实为凤舞的画像揭了下来,将信与画一并揣入怀中。

风铃将银子收起来,有些好奇地问道,“谢谢主人,那我就收下了。不过主人,你怎么不看看信上都写了些什么?”

一渡微尘微微一笑,“不用看,吾也知道吾的凤舞会写什么。”

“呵,真无趣。”风铃忍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。

“走吧,吾还要在不染尘等着吾的好凤舞呢。”

一渡微尘和风铃走出木屋后,一张小女孩的人皮面具飞入屋中,砸在燃烧的蜡烛上,面具在火舌的舔舐中逐渐融化,掉落在地板上,铺陈出一地火光。

摇曳的火舌拔地而起,冲破木屋,卷起周遭片片凤凰花。红、黄、蓝三色交相辉映,点燃天际,在结界中灿烂辉煌。

走出不远的凤舞迟突感一丝异样,他回头望去,只见苍茫夜色中一道惊雷从天而降,划破黑夜,照见一派祥和安宁。遥遥所见,木屋矗立依旧。

凤舞迟自嘲一笑,摇了摇头,转身继续赶路。

山长路远、星夜兼程,五日后凤舞迟到达了荒雪原云天岭脚下。

举目四望,只见此地山势高耸,积雪正厚。凤舞迟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,对照着路观图确认浮云顶的方位。

“就是这了。”

凤舞迟抬头看向眼前陡峭的崖璧,脸上浮现出一抹难色,“这里竟然没有上山的路,我该怎么上去呢?”他打量着周围,陷入沉思。

思索片刻,凤舞迟有了主意,他抽出背后的凤华刹那,将之横插入峭壁间隙之中,凌空踏上,寻到落脚点后再拔出凤华向上一层插入,如此一步步艰难地挪移而上。约莫三个时辰后,凤舞迟终于气喘吁吁地攀上了浮云顶。

山顶风雪连天,吹得凤舞迟迷了眼。他抬起手挡在眼前,透过指缝,隐约可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,上书三个飘逸大字“不染尘”,大门两侧站着两名护卫模样的人。

凤舞迟收拢手掌,迎着风雪,缓慢靠近不染尘。越靠近,越觉体内传来一阵无端的躁动,他烦躁地按下这股不适,走上前去。

“何人胆敢擅闯此地,报上名来?”其中一名护卫拦住了凤舞迟的去路。

“在下云渺不弃凤舞迟。”凤舞迟不卑不亢地回答道。

“来此何事?”

“来找一渡微尘。”

“小子无礼,竟然直呼界主之名,该死啦!”

那名护卫突然发难,提剑便朝凤舞迟砍来,凤舞迟脚步瞬移,险险躲过对方的攻击,抬手一挡,继而反手回挑,凤华刹那瞬间没入那人体内。

另一名护卫见同伴惨死,也挥剑来援,此刻,凤舞迟感到心内焦躁莫名,回身一瞬,风华已割开此人喉咙。眨眼之间,两名护卫皆已没了生息。

凤舞迟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,心中竟升起一丝异样的快感。他皱着眉头,收起凤华刹那,向不染尘里面走去。

一名侍女听到动静,急匆匆地从大殿内跑了出来,正巧碰上凤舞迟,她刚想开口问询,一柄染了血的刀已抵在她的颈间,“说,一渡微尘在哪?” 

侍女绞着手指,紧张地咽了咽口水,“界……界主在,在花厅沐浴,”

“带我过去。”

“好,好……”侍女连连应声,带着凤舞迟绕过大厅,穿过前廊,走向一处偏室。

越靠近偏室,凤舞迟体内躁动越发明显,身体不自觉地散发出阵阵热气,他变得有些不耐烦,低声呵斥道,“怎么还没到?走快点。”刀刃深入肌理三分,在女子娇嫩的肌肤上划出一条血线。

“啊!公子饶命。”侍女惊叫一声,含泪快步朝前走去。

过了半晌,“公子,到,到了,界主就在里面。”侍女伸手指了指眼前挂着门帘的花厅。

“嗯,你走吧!”凤舞迟收起凤华刹那,侍女捂住脖子忙不迭退了出去。

一阵熟悉的淡雅香气从内里传来,眼前宽大的珍珠帘幕遮住了室内的光景,凤舞迟毫不迟疑地挑开帘幕,带着一身风雪,走进花厅。

氤氲的雾气弥漫整个花厅,目光尽处隐约可见一道疏懒的身影躺在温泉池中,旁边一名少女正在有节奏地捶打着那人的肩膀。

“你终于来了,吾的凤舞,别来无恙哦~”略带戏谑的慵懒声音从躺着的人嘴里发出,凤舞迟再闻熟悉之音,脚步为之一滞,呼吸稍停,胸膛波澜起伏,口干舌燥之际,凤华刹那悄然上手。

眼前薄雾没由来地散去,显露出一派旖旎景象。但见一渡微尘赤身坐靠在温泉里,池中漂流着火红的凤凰花瓣,泉水堪堪没过他的腰身,满头白丝散开,倾泻在泉台上,平添七分冶艳。

凤舞迟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形貌的一渡微尘。一股热气登时直冲天灵,惹得呼吸都急促起来,他定定地站在池边,握刀的手微微颤抖,一时竟忘了动作。

一渡微尘朝身边少女抬了抬手,“风铃,你先下去吧!”

风铃会意,拢了拢衣袖,施施然告退,走至凤舞迟身边时,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。

凤舞迟这才回过神,他盯着泉水中的人影,沉声道,“我是来杀你的,一渡微尘!”。

“哈,吾晓得。”一渡微尘笑吟吟地回望着他,边说边站起身朝他走去。就在一渡微尘即将走至凤舞迟身前时,空中传来“唰”的一声响,凤华刹那瞬时架在了颈边。

“别过来,我不想看见你。”凤舞迟看着一渡微尘毫无遮掩的身体,觉察到体内升腾的喧嚣,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。

“哦,是吗?可是凤舞你的脸红了哦!”一渡微尘挪愉道,毫不在意颈边之刀,甚至继续向前走了两步。他曲起两根修长的手指,轻轻一弹,便将凤华刹那弹落于地下。

“你知道吾最厌恶污秽,你一路劳顿,杀吾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洗洗风尘呢?” 危险的发问盘桓在凤舞迟耳边,来不及思考回答与否,一渡微尘冷不防伸出手一把将他拉入温泉池中。

“哗啦”一声,凤舞迟重心未稳,直直跌落在一渡微尘怀中。温热的泉水浸透衣衫,撞击着凤舞迟单薄的身体。

“热,好热,太热了……”此时此刻,凤舞迟每一寸皮肤、每一根发丝都在叫嚣着热。两股热气交缠环绕,冲击着凤舞迟本就迷茫的神智,他晃了晃发胀的脑袋,雾气氤氲中,对上了那双凝视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眼。

“是……一渡微尘。”凤舞迟呢喃自语,意识到自己正被一渡微尘圈入怀中,理智有片刻的回笼,他伸手欲推开一渡微尘,然而这一推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,反而看上去像是欲拒还迎的调情。

一渡微尘顺势捉住他的手,贴着他的耳根说道,“凤舞,吾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邀请吾呢?对了,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哦~你是不是觉得浑身无力,燥热难耐?其实是吾给你下了“合卺蛊”,吾的凤舞不妨猜猜吾是怎么做到的呢?”

温柔的话语像是毒蛇吐出的丝信,钻进凤舞迟焦苦的内心,“是这些凤凰花……你在花瓣里下了蛊?”凤舞迟垂下手指了指漂浮在水面的花瓣,昏沉的头脑让他来不及细思,脱口而出就是最直接的判断。

“啧啧~吾的凤舞真真长大了,这么快就能做出判断,”一渡微尘故作惊讶地咂摸了几下嘴,“不过可惜……猜错了耶,凤舞。”一渡微尘狡黠一笑,探出舌尖,勾住凤舞迟薄软的耳垂含入齿间,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,在柔嫩的耳肉上烙下一段细腻的齿痕,“这是凤舞猜错的一点处罚哦~”

“唔,你……无耻。”怀中之人身躯一僵继而细细发抖,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和责骂。

“哈,吾向来如此啊,凤舞。”一渡微尘挑起眉头,笑吟吟地看着凤舞迟,只见他脸色绯红,晶亮的眼中此刻熏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,看上去净润非常,唯独看向自己的眼神像一把利剑。无奈这般眼神映现在这样风致的眼中,既无震慑力,也无杀伤力,落在一渡微尘眼中,更品味出一番别样的风情。

一渡微尘顿觉心情甚好,他左手搂住凤舞迟的腰,右手托着他的脑袋,将人轻缓地放靠在温泉池边。

【此处见36雨】

凤舞迟再度睁眼时,已不见一渡微尘身影,他失神地望了一会床顶,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勉强坐起身,下体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暗示着昨晚发生的一切,红润的脸蛋顷刻间变得煞白。

自己竟然和一心想要杀死的仇人做了那般不堪的事情,他恍惚记起一渡微尘说给他下了什么蛊什么的,而自己竟不知道是在何时着了道。想到此处,凤舞迟只感气血上涌,登时头疼欲裂,差点呕出血来,好容易平复了气息正准备下床时,余光却瞥见床边站着一个妙龄女子。

“哎呀,你可算醒了。诺,这是主人特意为你准备的吃食,快起来洗漱用膳吧!”风铃提溜着一个食盒在凤舞迟眼前晃了晃。凤舞迟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,模糊地忆起这名女子似乎是昨天服侍在一渡微尘身侧的侍女,他揉了揉脑袋,没好气地问道,“你是谁?一渡微尘在哪?”

“咿,我们昨晚见过面的,我叫风铃。小朋友这么想念主人啊?一醒来就要找他。”风铃眨眨眼睛,语气中满是揶揄。

凤舞迟气结,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“你……不要叫我小朋友,我叫凤舞迟,实话告诉你,我是来向你家主人寻仇的。” 

“嗯嗯,我知道啊,但主人交待必须要让你吃饭,还说你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杀他呢。”风铃满不在乎地说,“哦,对了,主人给你上过药了,说你要是觉得疼,吃饱饭就不疼了。”

“一、渡、微、尘。”凤舞迟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四个字,他又羞又气,发泄似地捶了一把床沿,指着饭桌道,“你将食盒放在那就可以走了。”

“不行哦~凤舞,我要监督你吃完饭,不然主人会处罚我的。”风铃将食盒放在桌上,取出内中食物,朝凤舞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。

“……”

凤舞迟倍感无奈,只得翻身下床洗漱一番,在风铃的注视下随意对付了一顿。

“我吃饱了,现在可以告诉我一渡微尘在哪里了吧?”凤舞迟放下手中碗筷问道。

“嗯嗯,界主他就在不染尘外东南十里的不悔崖边等着你,待会你从这出门后左转,过了长廊穿过西厢房到达前厅,再向右转便能走到门口。”风铃一面收拾着餐盘一面说着。

“知道了,谢……谢你。”

“真有礼貌,看好你哦~凤舞,我先告退了,再会。”风铃冲他嫣然一笑,拎着食盒款款而去。

“好奇怪的侍女。罢了,还是去找一渡微尘了结这一切吧。”凤舞迟摇了摇头,取下立在床头的凤华刹那,凭借风铃的口头指引走出了不染尘。

今日天气正新,风雪已停,不似来时景。清冽的寒气钻进凤舞迟鼻底,他深吸了一口气,脑中一派清明,脚步腾挪,快步朝不悔崖走去。行至终途,耳闻隐隐龠声,心绪有片刻紊乱,脚步却无半点停留。

不多时,凤舞迟再一次见到了那道令他痛心刻骨的皎洁身姿。

一渡微尘站在崖边背对着他,徐徐吹奏着龠曲,山风吹动白色衣裳,远远望去,恍如天山雪、云边月,只是凤舞迟知道这一身飘逸仙姿下隐藏着的是   怎样的一颗心。

他脚步急停,凝视着一渡微尘的背影良久无语。

“凤舞,你来了。”一渡微尘放下虚川一龠,转身看着他,眼底平静如水,看不出一丝情绪。

尽管凤舞迟不想承认,但每次看到一渡微尘这张颠倒众生的脸时他都不禁心生慨叹,也许正因如此,初入江湖的自己才会对他深信不疑,直至酿成如今这般恶果。

曲声停,凤华刹那立时上手,剑尖直指一渡微尘。

“唉,真令吾心痛,吾的凤舞当真无情啊!明明昨日我们才……”一渡微尘转动虚川一龠,敲了敲自己的脑袋,朝他投去戏谑的一眼。

“住口,一渡微尘。你怎敢提起?若不是你,若不是你下蛊,我怎会……我要杀了你。”

轻佻的言语落在耳中,凤舞迟只感一股热血直冲头顶,气血翻涌间喉头一热,竟生生呕出血来。

“呀,凤舞,你受伤了?”一渡微尘见他咳血,闪身来到他面前,伸手欲为他擦掉血迹,却被凤舞迟侧身躲过。

“一渡微尘,受死来。”凤舞迟双眼泛红,挥刀向着一渡微尘砍去。

“耶~”一渡微尘脚步轻移,轻松躲开了他的攻击,“这样还不够杀我哦~凤舞。”

浮生扰随即挥出,挑向凤华刹那,凤舞迟手腕下翻,凤华登时脱手,旋即从浮生扰上方回旋至手中,凤舞迟握住刀柄,劈向一渡微尘,险险在他衣裳上划开一道口子。

“这样才对哦!想杀吾就要向吾展现你的决心。来吧凤舞,让吾见证你的成长。”一渡微尘翩然向崖边退去,凤舞迟追至身前,架刀横劈,浮生扰顺势阻挡。你来我往、你挥我挡,转眼二人已过数百招,地上积雪被刀气卷起,洋洋洒洒倾泻而下,落了一场白头雨。

战至终章,二人皆有负伤,到底一渡微尘根基深厚,伤势较凤舞迟要轻得多。

“看好了,这是我的……最后一招。即便今日我…咳咳,死了,也自会有他人来……来了结你,为你的罪,忏悔吧!一渡……微尘。”

凤舞迟握着凤华刹那,半跪于地,气喘吁吁地盯着一渡微尘,艰难地站起身,念出了最后一道招式的名字。

“百~年~渺~渺~凤~迟~痕,呵哈!”

 这本是与一渡微尘交好时,他为自己所创的清醒词。事到如今,凤舞迟只知道自己虽然伤重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清醒,他将此名用作最后一招,是纪念情的开始,也是宣告仇的终结。

凤舞迟双手紧握凤华刹那,腾空而起,闭着眼凌空劈下,心下一片凄然。

天地间风静止,扬雪无声,唯有霜刀入体的闷响停留在耳畔,久久不散。

“哈~”一声浅笑打破了黄昏的肃静,凤舞迟睁开眼,张皇无措地望着被凤华刹那贯穿已身的一渡微尘。殷红的鲜血从刀口与身体连接处簌簌流下,将一渡微尘一身洁白的衣裳染得透红,鲜血滚落在地上,在雪中开出大片绚烂如火的凤凰花。

一渡微尘的神情一如往昔,波澜不惊,嘴角却无端挂着笑意。

“你做到了哦~凤舞,呕唔……”鲜血从捂住嘴角的指缝中渗出,一渡微尘蔚蓝色的眼眸凝上一层红,微笑地看着凤舞迟,一眼看透了他此刻挣扎而又绝望的灵魂。

“一渡微尘,你……”

凤舞迟喉咙有些发干,堪堪说出一渡微尘的名字后便无力再言语,执刀的手发抖得厉害,险些将手滑了下去。一渡微尘移开捂住嘴角鲜血淋漓的手,轻柔地覆盖在凤舞迟手背上,助他握紧刀身。

“你的刀,握紧了。呃噗,咳咳……”

一张口,更多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一渡微尘嘴里、体内跑出来,流向雪地,流到凤舞迟脚底。本就皓白的面色又添了十分苍白,咋看之下,仿佛与积雪融为一体。

“别了,吾的……凤舞。从今以后,再无人能束缚你。纵凤高舞欲迟,仍不离不弃相伴,哈哈~”

一渡微尘冲凤舞迟展颜一笑,道出最后的离别之语。

他放开握住凤舞迟的手,缓缓退离刀身,张开双臂,迎着猎猎山风,坠落万丈悬崖之中。悬崖上方金乌西坠,铺设出最后的万倾霞光,跌落在凤舞迟灰败的眼中。

凤舞迟伸出的手尚停留在半空中,停滞的脚步还来不及向前挪动,漫漫荒原、皑皑雪山,徒留满地鲜血为一渡微尘的存在做下见证。

凤华刹那从手中颓然滑落,吐出一声脆响,凤舞迟拖着迟钝的步伐走至崖边,茫然四顾,唯见云烟浩荡,他抬起手遮住了这片并不刺眼的霞光,无声的眼泪从眼中奔涌而出,滔滔不绝。

一阵风从崖底吹来,带起一封沾血的信与一张画像飘落在凤舞迟怀中,他低下头,颤抖着展开信纸与画像,只看了一眼顿觉天旋地转,膝盖禁不住抖落尘土。

那封信分明是自己留与陈彦白的道歉信,那画像更是陈彦白亲笔所绘妻子的容像,只是此时看去,那画中人已然改换了容颜和姓名。

泪水洇湿了画像,透露出画像背后的文字。凤舞迟将画像翻过来,只见上面写着一行俊秀小字,“凤舞,聪慧如你,见信与画当明了一切。吾今身虽死,过往所为从无后悔。聊作此画,寄与未亡人,一渡微尘绝笔。”      

“陈彦白,尘厌白,哈哈哈……咳咳咳……我真是愚蠢的无药可救,到现在才明白。一渡微尘,你又骗我,你又骗了我……你怎么能……呜啊!”

嘴里传来浓厚的铁锈腥味,凄凉的笑声裹挟着悲愤的呜咽声回荡在空寂的山顶,凤舞迟跪在地上崩溃大哭,一拳拳疯狂地砸向地面,信与画在掌中瞬间化为血色齑粉。

顷刻之间,大地在身下嘶吼、颤抖、下沉。身后,不染尘上空乍然出现几道裂缝,缝隙越扩越大,在山体下沉到与平原连成一线之时,整个虚尘之境轰然碎裂,所有一切尽归于虚无。

尘埃落定,凤舞迟才发现自己犹原立身在古云庄的尺椽片瓦之中。

焦黑的墙角里,一只硕大的蜘蛛正守在辛勤编织的蛛网一角,窥望着不远处一只色泽艳丽的幼小蝴蝶,迷途的幼蝶不负蜘蛛的苦心等待,终是一头撞进蛛网中,只能眼睁睁地在蜘蛛残忍的兽眼中看见自己的结局。

凤舞迟转动眼珠,摩挲着手背上残留的鲜血印记,直愣愣地盯着那只小蝴蝶,直至它痛苦死去,嘴角渗出丝丝缕缕残破的笑意。他沉默地站立到天明,终于点了一把火,将早已千疮百孔的古云庄彻底埋葬在熊熊烈火中。

两年之后,六蚀之祸已弥平,神州大地生机渐复。又是一年除夕至,家家户户张灯结彩,大街小巷人声鼎沸,火树银花、灯烛辉煌,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访亲问友,共庆劫后新生。

凤舞迟谢绝了曲飞英邀请他一起过年的提议,只说这两年飞英为中原正道出力不少,实在应该好好休息一阵,自己也不愿再劳烦她。曲飞英知道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背后隐藏的真意,也不揭破,只提醒他注意安全,早日舒怀。

凤舞迟孤身一人,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,寻得一处僻静酒肆,习惯了饮酒的他一口气点了十八坛酒,正合了明年的岁数。他想,过了今夜他就要十八岁了。

一渡微尘跳崖后的第一年,他去找曲飞英取回了玉铃杖,与正道中人一同破了第三道寰界,第二年,攻破了苦境最后一处寰界。

功成之日他便悄悄离去,与众人失了联系,只有曲飞英偶尔能见到他,有时是坐在太古云坟前喝酒,有时则躺在古云庄遗址的一角,凝望上空,更多的时候倚靠在某棵树下吹奏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无名曲调。好几次曲飞英将喝得烂醉的他背了回去,隔日去看时,再不见他的身影。

时光如水,倏忽而过。初出江湖侠气深,归来却是断肠人。凤舞迟独坐酒肆,拎起酒坛,来对月光饮。

酒香甘醇,酒水清清,倒映出远处绵延不断的盛大烟花影,烟花影憧憧,落进凤舞迟迷离的眼中,嘴角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。一坛开、一坛空,在喝到第十八坛酒时,醉眼朦胧的他恍惚看到了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走到他身边,弯下身,低含着笑意对他说:“久见了,吾的凤舞,除夕快乐。”

“嘿嘿。”凤舞迟痴痴一笑,泪水滴落酒坛,融进月光里。奋力将酒坛举了起来,“除,除夕……快乐。来,陪我,我喝……喝酒,一渡……”

月光抖落在空寂的道路上,未说完的名字随同主人一起沉沉睡去,勉强举过胸前的酒坛轰然落地,洒下一地烟花月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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